中国古典赏石理论中的四字箴言

作者：张平

但凡纲领性的东西是要求准确、易懂、透彻。米芾选择了最易于懂得和表述的四个字：瘦、皱、漏、透。
 一、瘦
1、瘦与肥
瘦是中国文人的审美追求，不仅在石上追求，在画中、为人中也追求。文人赏梅兰竹菊，而不赏牡丹芍药。瘦，形清而廉，且甘于清廉；胖则骄奢淫逸，于心性上不思修习。梅兰竹菊为四君子，画君子必以清瘦、淡雅形象之。
2、瘦与简、洁
郑板桥谈自己画竹的诗中说“冗繁削尽留清瘦。”瘦是与繁相对的，于形式美和精神上，瘦都是一种简洁的状态。中国传统审美追求简、洁。瘦就是简、洁的另一个名字，它把简洁象形、生动、文雅地画出来了。我们好像看到了简、洁的样子，为人是这个瘦的样子，为石、为树、为舍、为做人处事，都是这个瘦的样子。什么是文人，一个瘦字，就是文艺范儿的体现。
3、瘦与孤
古诗中有不少咏孤石的诗。比如梁时朱超的《咏孤石诗》，陈时僧人释惠标的《咏孤石》，陈时高丽定法师的《咏孤石》，唐代戴叔伦的《孤石》。瘦有形行皆孤之感。古人对孤标、孤傲、孤秀的追求，是以瘦作为外在体现的。
4、瘦与朴质
《老子》曰“故知足之足，常足矣。”瘦是中国人的知足常乐，瘦是质朴的本色心态。寄静不寄华，补衣亦写书。家有三件宝：丑妻、薄田、破棉袄。这些都是瘦在人生中的引申意思。是道在生活中的体现。瘦有许多同类，中国人对这瘦是一以贯之的，这是骨子里的追求。
综上瘦的种种内涵都在说，瘦是代表君子的。瘦石被反复吟赞，表达了人们以石比德之心。比德，就是儒家最基本的审美原则。
5、瘦与寿
古人喜欢说“五福”，五福中以寿字当先。中国自古就有祝寿的吉祥文化。原始人崇拜石头，将石头作为图腾顶礼膜拜，因为石头质坚，现代人爱取石头永恒之意，石与寿又谐音，所以石头从古至今都是长寿的象征。人们给予石头“寿石”的雅号（非韩国寿石），作画时，“寿”与“石”常常连起来表达。历朝历代，以竹枝、水仙、红梅、灵芝搭配石头入画祝寿的不胜枚举。瘦与“寿”又谐音，中国人的谐音文化使得瘦也成为寿的代言。面条瘦瘦长长，便成为长寿之意。相石四字中的瘦，想来也隐有寿的含义。

二、皱
1、比德
“皱”也是比德的。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有点悲观，皱的形象给我第一感觉是蹉跎变迁，貌若手纹密布，写满生命的坎坷、挫折。如此我知道皱是烦恼，不过烦恼即菩提，智慧都从磨难中来。三灾历练，成等正觉。所以皱就是菩提了。在逆境中不易节操，就是真正的人格楷模。在赏石中不忘以瘦皱比德，反映了中国文人们对于情操品格的追求、自省。
2、皱是纹之皱，亦是形之皱
我觉得“皱”字，既指石上的纹理，也包括了石形的皱。比如英石，深得形皱之妙。朱良志对“皱”有句总结“皱在生生节奏。”纹所恰当，自成节奏。皱所携带的节奏感，也于外形的层次感中表达。层次叠加而成皱。这皱，是有着音乐的内在秩序的，它们本身的排列，在那挤压和舒放、一紧一松、整齐和突变中构成了音乐。
3、皱的古意和“生拙老辣”
相石四字中，要表达古意，“皱”字算作一个高手。借用中国书法艺术的说法展开说这古意，是“生”、“拙”、“老”、“辣”，这也是“皱”传递的石头直观、本体的审美。而且以石头之皱表现“生、拙、老、辣”，不仅把本体审美说了，又从本体一直通到历史去了。天地造物，熟然返生，生出一种生涩之美。老子说“大巧若拙”。石体本身的斑驳、褶皱，历史的风霜感，不带一点人工痕迹，正是天地之大拙。
“曾作秋江秋水骨”，所以这“皱”是老的，“皱”之老，使“皱”不仅有“纹”之意，还有“痕”之意。抚摸石体上亿万年的水痕，那是留在此处的石之生命诞生的记号。水过去后，风过去后，劫难过去后，将痕迹镌刻在石上，皱就是关于石头出生、成长的历史、环境面貌的血泪的书法、浪漫的遗存。这是一份自上而下的时间里的浪漫。
石头的年纪本来就是老，但是老辣之境，又是皱字最懂。岁月痕纹，寒荒苍莽，或若刀劈斧砍，老而有了一种外放型的美，或层层叠叠相嵌成幽转，老而有了辛辣之内涵。从“皱”字体现的外表之“生、拙、老、辣”，让人不禁逆流而上，去追溯时间，要追到时间的原点，去看一看石头年轻时候的面貌，也许还有诞生，还有前生。

三、漏、透
1、顽石开窍，无碍居士的无碍观
从外部形态上详加区分“漏、透”二字，我想不是米芾最看重的意思，漏透表现出来的形态其实差不多，都是孔窍。顽石开窍，便是虚以破实，突破有限进入无限，连通四周，成为畅行无碍的一个广阔空间。米芾号无碍居士，无碍居士说无碍，便说在“漏、透”二字上了。不论是艺术的形式美还是形而上的道，都不可能与无碍相悖。
2、空灵与充实
空灵是漏透石的气质，我和许多石友都认为，“漏透”二字便是代表空灵的。不过任何艺术倘若仅有空灵一面，缺少了实在的根本，都会如一架倾斜的天平，一味虚飘而上，最终不知所云。宗白华在《美学散步》中将空灵与充实放在一起来写中国艺术的特点和成就，它们是中国艺术不可偏废的双翼。石本身坚固、踏实，坚实之上的空灵，是有基托的；“漏透”空灵，空灵之上的坚实，不死板，又是有形而上的追寻的。我认为我们在描述漏透的玲珑微妙时不能忘记，“漏透”二字体现的空灵，是实在之上的空灵。

3、人生意义
“漏”字好。漏是漏壶，如同时间，一滴一滴，一声一声，传达出时间的含义。又直接说出生活的含义：漏去、舍去，世间大道，月满则亏，水满则溢。该舍的时候舍去，舍而后得、得而又舍，百年人生，不过一舍一得的重复。
“透”字好。我们生而为人，要把人事活通透了是很难的。有许多现象都会阻碍我们的通透，一不留神，就跌落到不可拔除的烦恼中，就不通透了。通透是一种非常敞亮、豁达、活泼、喜悦的生命状态，是经过修习后，一颗清净、虚明的心，平和的心上生出的花儿。这个通透，在庄子，是经过“心斋”、“坐忘”，达到的“逍遥游”的境界。在禅宗，是打通了关窍思脉，证悟了，从烦恼中脱透出来，立刻生欢喜心。
4、空间感
“透”字在四字中显得最为光辉，带着光感，听起来最有现代感，却处处体现出古人的空间感。一个“透”字，足以击败那些说我们古典艺术平面化的谬言。也许园林是心灵空间感最直观的体现，继承了园林美学的赏石，其中的空间感是不容忽视的。“漏”、“透”二字从形象上皆可表达空间，不过“透”字，从字面，就直接指向了赏石中的空间感。
我国古代的园林艺术可谓极尽空间之妙。创造园林时有个法子叫“借景”。《园冶》说“夫借景，林园之最要者也。”一方石头虽然不是园子，但有了漏透，打开了天窗的石头最方便借到景。即便石头身处室内，也不妨碍借景。比如一日之中，随着太阳节节升高，光芒穿石洞而过，留下的影子是不同的。这日光，这日影，就是自己送来的景。

5、虚实结合
漏透之妙，更在于有无相生、虚实结合。“借景”等手法，我认为就可归为虚实结合的形而下之用。虚实结合，虚以破实，实中见虚，着重虚处，意境方生。传统文化中的“虚”是一种很愉快、活泼的东西，它就像精灵一样，具有跳跃感，又像宇宙太虚，就在那里，本身就是宇宙太虚的流动、安静，清朗、苍茫。凡性灵之画师，必求虚处灵活有生气。围棋上的气眼，几个棋子围起来的一块虚处，样貌就像石头上的“漏”、“透”。
漏透之石可算作虚实结合的基本形貌。有了漏透，我们感到石体上下左右之间是没有排斥的、没有对立的、没有硬伤的，是柔和、容纳、渗透、辉映的，是连成一片的静谧与安宁。不再是孤单一件石，而是与周围景物也通达成一片。“小中见大”、“潜通小有天”，可见一斑了。
6、漏透与观道的直接关系
赏石观道，观道之眼在于“漏、透”。一般来说石体部分可表现阳、实、刚，孔洞可表现阴、虚、柔。石头有孔洞正显示了阴阳、虚实、刚柔之变化、互推、相济。道体是非有非无、即有即无、“有无相生”的，漏透石虚实结合的形态带来的美，正是有无相生作用下的美。漏透之石，是暗示道体的。
《心经》中有句话“无眼界。乃至无意识界。”这是从眼界开始，一直到意识界，中间包含有耳界、鼻界、舌界、身界、意界的六根，色界、声界、香界、味界、触界、法界的六尘，眼识界、耳识界、鼻识界、舌识界、身识界、意识界的六识。包含的这种种界，每一个“界”都是一个区分、分别出来的区域。“界”的意思是界限，就像一道线，由它分别内外，包属的和不包属的。人类已经可以测到一百亿光年之遥的远度，但是还是没有到达边缘。可以追溯到一百亿年前的历史，但是还是不能到达时间的开始点。科学证明人类眼睛所见物占已发现物的4％，这就是眼的束缚。我们的思想的局限也是凶狠，知识越多、经验越多，我们在思想上的障碍也就越多。我们生活、学习的习惯、经验，已经成为画地为牢的圈。人类的智慧都被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屏蔽了，被这些界局限了。我国古代的文人艺术家们进行一切文学艺术的探索，终极追求在于悟道、观道，让心灵、精神接近宇宙的本质。观道，要求尽量打破自身的束缚，突破有限到无限的境界中，这样才可能将宇宙、历史、人生、生命融合在一起。反映在赏石上，是“漏透”的形态表达了这样的含义——突破界限、打破封闭，使得一切无碍、通畅。通过“漏透”之形观道，就是观道的方便法门。

张平先生
作者简介：
张平，年轻从医，喜舞文弄墨；中年创业，获灵芝孢子粉生产工艺国家发明专利，不悬壶而济世；老来爱收藏，字画、墨砚、紫砂、奇石等多有涉猎。现为芜湖市观赏石文化研究会会长、芜湖市米芾研究院院长。